那四年,像一場被拉長又驟然壓縮的夢。如今站在夢的盡頭回望,所有斑斕的色彩與喧囂的聲音,都沉淀為一種悠遠而私密的回響。
初入校園的九月,空氣里還浮動著夏末的燥熱與草木的清香。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,站在宿舍樓下,仰頭望著那幢布滿爬山虎的陳舊樓房,心里充滿了對未知的、據說是一生中最自由時光的憧憬。那時的我們,是剛從標準化流水線上卸下的半成品,急切地想要為自己貼上獨特的標簽。于是,在每一個深夜的臥談會上,在每一場社團活動的喧囂里,在每一次看似深刻的爭論中,我們笨拙而又真誠地,開始描摹“自我”的輪廓。
課堂是夢開始的地方,但夢的疆域遠不止于此。我記得老教授在講臺上吟誦“歲月不居,時節如流”時,鏡片后閃爍的智慧光芒;也記得為了一個辯題,與隊友在空教室里爭吵到深夜,最后一起看著東方既白。那些在圖書館書架間偶然邂逅的一本書,往往比精心準備的教材更能點亮思想的火花。知識不再是需要吞咽的飼料,而是可以自由擷取、品味的盛宴。我們在這個過程中,慢慢分辨出什么是真正所愛,什么是虛榮的趨附,什么又是冷靜的疏離。
然而,青春的畫卷從不只有明亮的底色。孤獨,是另一門無人講授卻人人必修的課程。它發生在深夜從自習室獨自走回宿舍的路上,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;發生在人聲鼎沸的聚餐中,忽然襲來的莫名失語;發生在發現曾經篤信的真理變得搖搖欲墜,卻找不到新的支點時。正是在這些與自我赤裸相對的寂靜時刻,我們被迫審視內心那片荒原,并學習如何在那里種下第一株玫瑰。成長,往往始于一場優雅的潰敗,終于一次沉默的重建。
愛情,是這片天空下最濃烈的一筆色彩。它或許是籃球場邊一瓶遞過去的冰鎮汽水,是自習室里隔著一張桌子的默契陪伴,是櫻花樹下第一次牽手的悸動。那些年輕的、不計成本的誓言,那些因微小誤會而引發的劇烈心痛,如今回想,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喜劇色彩。我們通過另一個人,照見自己的渴望、脆弱與不完美。那些無疾而終的故事,最終都化作理解人性復雜性的最初課本。
當離別的夏天終于來臨,散伙飯上的啤酒泡沫、火車站前的擁抱與淚水,都成了這場盛大青春敘事最倉促的注腳。我們像成熟的蒲公英,被命運的風一吹,便散向了天南地北。
如今,大學生活已退為記憶深處的一座孤島。它在地理上與時間上都與我隔絕,但島上的一切——那些塑造了我的知識、友誼、迷惘與愛——卻已內化為我本身。我終于明白,大學所給予我的,并非一件踏入社會的鋒利武器,而是一張由經歷、思考與情感共同編織的內在地圖。憑借它,我得以在往后更為復雜的人生迷宮中,辨識方向,安頓自己。
那四年,是一場悠長而任性的假期,生命中被慷慨贈與的、專門用于“尋找自我”的時光。它不會重來,也無需重來。因為它早已不是一段逝去的過往,而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,永恒的背景光。